小周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放下行李轻手轻脚地到卧室去。小周这次项目结束得早,项目一完工他就订了机票飞回来。临时做的决定没有通知小孙,所以这个点小孙肯定是睡了。卧室里不算黑,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小孙盖着被子睡得很安稳。小周坐到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今天是满月,月光很亮堂,照在小孙的眉峰鼻翼上。小周看着看着抬起了手,手指顺着小孙五官轮廓线描画了一遍,他们半个月没见了吧。动作很轻柔,大概是不想弄醒小孙。但这么轻的动作弄的小孙脸上痒痒的,他在睡梦中避了避,嘴里小声嘟囔着,“周泽楷……”小周听清楚后笑着“嗯”了一声。小孙点了点头睡得更深了。小周没叫醒他,看了一会儿后去了客房,洗洗澡后也准备睡了。刚刚忙完工作还坐了半天飞机,小周肯定很困乏。
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
我这个老人家过日子过糊涂了,连自己活了多少岁都记不清了,更别提他们在一起多少年这种事了。
我是一块玉石,天生使命就是在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以身相替。如果哪一天我碎了,就是我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我救了他。我运气一直不错,我跟着的主人都善始善终生活美满,导致很久以来我都活的好好的,被不同的人加工改造成了各种新模样,再去跟着新的主人。
我跟着小周二十多年,是被小周妈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小周的,这么多年来我跟他形影不离。
小周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很少说话,大人说什么他都应着,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表面看上去是个叫人放心的乖孩子。只有我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很叛逆,脑子里有各种大胆的想法。他垂着眼摆出一副很乖巧模样的时候,心里是另一番思量。他从不反驳什么,也从不试图被别人认同和了解,他以别人想让他做的事为保护壳,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他一直在按他想要的步调生活着。
所以他十几岁的时候,放弃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说要去打游戏,我一点都没意外。但小周的父母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到了,他们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儿子是在什么时候堕落到沉迷于网游的。他们坚决不同意,但小周很认真地跟他们做了解释。他自己的爱好,他做职业选手可能达到的高度和赚到的钱,退役后可以利用打游戏赚到的钱进而做的进修和职业规划,等等等等条目清晰地给他父母分析了一遍,那是我头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吐字清晰逻辑分明,跟他平时不言不语的样子判若两人。小周的父母被说得目瞪口呆,最后反驳不了只能由他去。所以说,小周平时不声不响,但他绝对是个能带给人极大惊喜,也可以说惊吓的人。
小周当初跟自己父母说他有自信在职业选手中做到中上水平,实际上他这些话是谦虚了,他是顶尖级的水准。他的职业生涯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么顺畅,竞技选手这个工作相对特殊,但仍然是职业的一种,同样要面临职场这个词。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要想为自己谋取一席之地,强大的技术水准固然是第一位,但首先你也得让别人发现你并且觉得你适合队伍才行。训练营里的大家都怀着单纯又可爱的竞技梦想,小周刚进入训练营那几天,晚上训练累了几个男孩子在宿舍里夜谈,说起来都是要进入战队,把自己的账号练得很厉害,或者有朝一日能继承前辈手上的神级账号卡。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光辉的名字摆在一起,想想就兴奋不已。
小周默默听着,我知道他大概也这么想,他从来都不是没野心的孩子。
只是比起愉快地谈论自己的憧憬,小周更喜欢默默地规划。他的第一张规划表基本上是张时刻表,除了训练营规定的硬标准外,他自己把空闲时间安排了一遍,何时练习,在哪个时间段内做哪种练习,练习完了找顶级比赛练习阅读比赛的能力,每天晚上临睡前写一份分析报告。小周后来回过头看自己当年的分析时很感慨,当年的见解现在看来都非常幼稚和想当然,但小周的确是从这样的幼稚里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过去是将来的铺垫。
第一年小周过着异常清苦的日子,每天都做高强度的练习,而前路未卜。训练营的大家都差不多,他并没有出挑到能被战队选走的地步。小周倒是不焦躁,踏实地努力着的人总是相对有底气。虽然不明显,但我看得出来,小周的各项数值在跟一开始超过他的人慢慢平齐。所以我一直觉得,比起刚到轮回那几年,训练营的日子相对来说不算特别难过,毕竟存在一个标准来确认自己是一直往前走的。
小周能被选进轮回最该感谢的是方明华,他从一群水平相差不大的年轻人里选中了小周。小周当时表现的也很主动,他有意地在方明华面前炫了一把技术。这个举动挺大胆,小周面对的人比他弱不了多少,他当年的技术尚未完善,大多数时候走保守路线,这个时候使用华丽复杂的技巧其实是有点冒进的。但小周毫不犹豫地做了,而且做得很出色,顺利从训练营里脱颖而出,接手了一枪穿云。其实方明华当时的身份也不过是一个选手而已,后来知道他对战队能起这么大的作用我这个老人家也很惊讶。所以说小周一直是个很敏锐的人,第一次见方明华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抓住了机会。
我说过,训练营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起码是有标杆比照的,大家相互激励共同进步,并不至于太茫然。而进入轮回后则是毫无对照的一人摸索,对外界的评价小周向来很警惕,风评会跟着比赛的发挥时起时落,但自己技术到了哪种程度,精进与否,精进的速度如何,这些是需要自己静心判断的。那段时间小周也恰好遇到瓶颈,他每天总结自己的时候出现了于他非常罕见的惶惑,他拿不准自己的进度,进,甚至可能的退。但小周到底是小周,比起独自纠结烦恼他会选更积极的方式面对瓶颈。那段时间他试着博取众家之长。一直以来在技术方面他比较专注于自己的押枪术,在瓶颈期,一味进行操作练习助益相对变少,小周便试着发散思维找找另外的可能性。
小周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小孙的。他们两个在一起后回顾各自的职业生涯,比起小周厚积薄发,小孙崭露头角要早的多,初入联盟便摧毁新秀墙一鸣惊人。他们各自的职业路线和两人各自的性格倒是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我很老了,记性不算好,但小孙当年的模样我还记得特别清晰,他是那一赛季的最佳新人,小周找他比赛的录像看。小孙当年的账号是另一个职业,屏幕上年轻的角色意气风发,无时无刻不在展现自己的强悍,各种技能炫光燃烧在周身,散发着坚不可摧的威慑力。比起小周向来的冷静沉着,我从小孙身上感受到一种不顾一切的燃烧冲动,一种专属青春的灿烂和激烈。那时候的小孙仿佛浑身都点着火,很容易就让看着他的人烧起来。但这种燃烧注定是不长久的,我很老了,见识过诸多人事烟云,完全可以断言像小周这样有所收敛地绽放光芒,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大爆发才是踏实恒久的路线。所以虽然我承认看着小孙,我的一颗老心也久违地颤动起来,但这不妨碍我在跟着小孙发狂的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会栽巨大的跟头。
小周看着小孙的感想和我类似,小周在某些方面眼光出奇的毒,有时候连我这个老人家都自愧不如,深感一把年纪白活了。
小周对小孙很感兴趣,那段时间他找了各式各样顶尖大神的经典比赛反复看,小孙在那群大神里并不算特别突出,但小周看小孙录像的次数反而是最多的。他们都是炫丽的进攻风格,只是小孙的破绽明显更多更大。我跟着小周一次又一次地看小孙的比赛录像,竞技技术方面的事我懂的比较少,说不上小周从小孙那里汲取到了什么。可我在人类感情方面道行比较深,我敏感地捕捉到在竞技之外,小周对小孙有种不同寻常的兴趣。现在想想,我觉得我没能及时准确概括出这份兴趣的源头并不是我阅历不够,而是小周的很多行为太过惊人,哪怕比我更老的玉,也想不到他作为一个男人,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啊。
他们真正见面是另一个赛季的事了。
小周遇上小孙的时候小孙的状态非常不好。他如我所料地栽了跟头,虽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方式。他转会,改变职业,操作神级账号,然后原因不明地在网游消耗精力。小周从外界的传闻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相关的事情,但他所知有限,也搞不懂小孙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小周很有职业精神地用最简洁的方式打败了他。当时小周越过了瓶颈,冲到了又一个上升期,每天都有让小周觉得满意的技术提升,他和他的队伍打的相当顺风顺水。
比赛完了两只队伍要简单客套几句,小周和小孙都不是说话的主力,两边队伍交流的时候小周留心观察着小孙,小孙的疲惫显而易见,眼底发青仿佛没睡好。我不禁诧异,小孙怎么看也不像比赛前会紧张到失眠的人啊。小孙好像还沉浸在比赛里没回过神来,放空着双眼发愣,他没看小周,也没看任何人。
两个人的第一次会晤说起来似乎挺无聊,但之后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赛后小周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跟轮回一起回去,他一个人走过比赛通道的时候遇上了小孙。当时时间很晚了,通道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日光灯银亮银亮的。小孙支着腿倚在墙上,显然是在等人,而且等的挺不耐烦的模样。他看到小周后离开墙壁站直了,停到通道中间等着小周靠近。看来他是在等小周。
小周不无奇怪地靠近小孙。
小孙比小周高一点,但高的有限,他似乎想利用身高优势造成些许压迫感,可惜小周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好笑地继续看小孙想干什么,小孙斜挑起眉毛,下巴微微扬起,鼻孔出气地哼了一声,“一挑三,我会记住你的!”
说实话小孙现在这模样挺让人不爽的,我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小周的反应,小周照旧沉默了半天,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他是故意的,他看小孙的脸看了很久,总算说话了,“好。”
小孙好像很满意似的地哼了一声,他完成叫板的任务了似乎很开心,于是气势十足地和小周擦肩而过然后扬长而去,小周有点好笑地回身看他。当时走廊没有人,四壁光滑空荡荡的,是个回声效果比较好的地方。小孙小声嘀咕的声音不算大,但足够小周听清楚了。走远后小孙用很懊恼地语气感叹着,“跟传闻中一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我维持表情维持的真不容易,佩服我自己啊。”
好吧我也笑了。
小孙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但小周还是没动,看着走廊尽头保持着一个在我看来挺愉悦的笑容。我搞不懂他想做什么。我没能好奇很久,因为小孙马上急匆匆地冲出来了。我反应过来,小孙也是要离开这里的,刚才叫板的时候不小心搞错方向又进去了。
小孙啊……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挺慈祥的。
小孙看见小周,停住了,语气里还残留着些许挑衅意味,“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小周笑的很明显,“等你。”
“等我干嘛?我想进去看看关你什么事?”小孙有点窘了。
“我饿了。”小周说了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小孙拧起眉。
“你是东道主。”小周很淡定。
“懂了,”小孙反应过来,点头,“你是想让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周默认了。
于是小孙领着小周去吃东西。
我目瞪口呆地目睹了全过程。
你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小周平时的交际手段相当普通,这次很不像他的显得相当主动,主动到都有点无赖了,凭别人是东道主就让人当免费导游请他吃饭。可更奇怪的是,刚刚看起来还对小周非常不服气的小孙居然答应了。不过后来我发现小孙的脑回路单纯的可以,他大概真觉得作为主场队员有义务领着对方的选手逛逛。
小孙很愉快地在前边带路,不时回过头确认小周跟在后边,嘴里一直在介绍当地的特色小吃,鲜肉汤团、什锦八宝饭,多鱼虾鲜笋,虾爆鳝面、片儿川面、虾肉小笼等等等等,小孙垃圾话指数极低,谈起吃的来口才倒是非常不错,哪怕我是块没有饮食需求的玉都听的特别馋,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一定要流口水了。
小孙问小周想先吃什么,小周回复他说,“随便。”
于是小孙就大包大揽地带着小周吃遍了各种馆子。
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吃东西还蛮有意思的。小孙这人挺叽喳的,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做介绍,手把手地教小周怎么吃那些吃法怪异的小吃,小周乐呵呵地跟着学。两个人都挽起袖子吃的特没吃相。小孙估计一直就这样,可小周平时是个很讲究的人,这次也跟着小孙吃了满嘴油。小周好像放错了什么料,小孙大喇喇地凑过来帮他弄,但小周大概是笨的超过了小孙忍耐的极限,小孙一怒之下用沾了油的手轻轻戳了下小周的额头,那点亮亮的油渍引起了小孙的兴趣,小孙跟个小孩似的立马转怒为喜,又用指头把小周额头上的油给涂匀了。小孙当时半弓着身子,逆着吊灯暖黄的光线,侧脸帅气的轮廓线被很好地勾出来,笑的坏兮兮的。小周看着他眨了眨眼,伸出手也戳上去了。两个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人在餐厅里乱出洋相,走出餐厅的时候两个人一边闹一边用纸巾擦各自脸上身上的油。说实在的我很意外,小孙当时才十八也就罢了,小周向来很稳重很沉得住气的,怎么那天也一身顽童气。
出了餐厅小孙伸手招呼出租车打算回去,小周拉住了他:
“带我到处逛逛。”
小孙的脸映着霓虹灯七彩的光,显得有点为难。
“你是东道主。”小周说的特别理所当然。
小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后来我了解到那时候的小孙在竞技上特别不顺利,他心情很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带人到处逛。
他跟小周说当时他觉得小周老不跟人说话,散场了也不跟队友一起走,本来到新城市吃喝玩乐应该是和队友一起的,小周非得拉自己这么个敌方陪着,这人缘该是有多差。这种想法让他看着小周那张脸就同情心大起,觉得自己再把周泽楷扔了他得多可怜啊。小孙说他脑补了卖火柴的小男孩那种天地同悲的剧情,周泽楷缩成一小只蹲在墙角点火柴玩,非常空虚寂寞冷。这种画面一想想就叫人不忍心啊,小孙很感慨。
小周没有表情地听着,小孙这人太迟钝,一辈子都没发现这是个危险信号。他一说完就被小周压在了床上,小弟弟被小周隔着布料抓住玩弄,小周眼眸暗暗地盯住小孙,“我们点根火柴……做个好梦。”
小孙第二天没能爬起来,趴床上骂了小周一整天。
小周人缘当然不差,他没和队友在一起而非拉着小孙的理由,我现在分析一下,觉得小周对小孙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因此他才对着小孙展示出了于他很罕见的交往热忱。
小孙带着小周到处逛。
H市的著名风景当然是X湖,我在好几百年前就来过这里。不同的时代这里美的不尽相同,以前这里哪有这么密集闪亮的灯呢,远远看过去一派灯火辉煌。我当年的主人已经成了一抔灰,但我还在,这X湖也依然自在地美着,两岸依然人群熙攘闹如白昼。我在物是人非的感慨里恍惚不已,只大致记得小孙带着小周依次浏览了几个X湖有名的景点。名胜宝地,人多如流,小孙怕小周在人群里挤丢了就拉住了他的手,小周很自然地回握住他。两个人拉着手在密集的人群里穿行,双峰插云,三潭印月……两个人隔着人山人海并肩望着那些存在了很久的风景,我被挤在衣服里透不过气,但心里莫名感动,心里响起“千年等一回”这样的神曲。可惜小孙总喜欢在我内心怅然的时候大煞风景,他偏过头问小周,“我只能看到人头,你也差不多吧。”
小周“嗯”了一声。
“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吧这里太无聊了。”
“好。”
说完小孙拉着小周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两个人的手攥得紧紧的,到旁边的夜市上分开手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多了对方握出的红印子。
小孙甩了甩手,“都要捏麻了。”
小孙随便找了个摊子,要小周一起捕金鱼,小周蹲在旁边看他捞。小孙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用小网试图网出一条,但金鱼这种小生物鬼精鬼精的,小孙网一靠近它就倏地游走了,小孙忙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他后来干脆也不打算网了,追着一只额头带白斑的金鱼开始围追堵截,一番折腾后终于把那只鱼逼到了角落。小孙很兴奋,手速大起操着杆子封死了小金鱼的所有生路,张开小网等着小金鱼往里钻。那只小金鱼很有虎气,尝试了多次发现自己逃无可逃的时候干脆一头撞进了网里,小孙很得意地想把它提出来,可惜慢了一拍小金鱼又钻出去了。小金鱼钻出去后接着又对网进行了第二次冲撞,小孙呆呆地看着小金鱼出了又退退了又出,忘了提网。
“它想把网撞破吧。”
“怎么可能啊这网是软的它好笨哈哈哈哈哈……”
“哈……”
小孙不笑了,在小金鱼又一次冲进网里的时候把小网提了上来。
付了钱,小孙提着装着水和金鱼的透明塑料袋走出来。
接下来的一路上沉默了起来,空气变得凝滞。
“你不开心?”小周问他。
“没。”口气闷闷的。
小周隔了半天才接话,“假话。”
“关你什么事?”小孙语气很不耐烦,他加快脚步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小周跟上去。
最后小孙在一个喷泉旁坐下了,他把塑料袋提到眼前观察小金鱼,小金鱼依然不屈不挠地撞着塑料袋,水带着透明的塑料轻轻晃着,它只能是徒劳。
小周坐到他旁边。
小孙盯着金鱼开始说话,“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特别像它呢?”
小周安静地听着。
小孙说他讨厌越云,那个弱兮兮的战队总是拖累他,他讨厌横刀,因为他作为账号卡太低级了,他讨厌嘉世,自从来了嘉世他都不知道怎么打了,他讨厌叶秋,但他为什么总赢不了那个老家伙,他讨厌一叶之秋,操纵起来远没有原先想的那么顺手,不是神级账号吗根本不够强……
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
“我讨厌所有人……”
“他们就像这个塑料袋一样困着我……”
小周静了一会儿。
“那就放它走吧……”小周最后说。
小周拉着小孙走到小河边,“你自己放它走。”
小孙惊讶地看着小周。
好久,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不要!”
说完小孙把金鱼袋子扔到了路边,袋子松了,水流出来,小金鱼随着水移动到干涸的石板上,肚皮翻上来。
小孙迅速眯起了眼,“真好笑。”
“哈……”
他背对着小周摆了摆手走掉了,没有再回头。
小周看着他迅速消失在灯火尽头。
小周把金鱼装起来,放到小河里。小金鱼很愉快地游走了,走之前和小周摇了摇尾巴。
小金鱼在跟小周说那才那个凶巴巴的人很讨厌,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喜欢他。
小周当然听不懂,听得懂的我……当时并没有把喜欢这个词想的太深刻。
我至今不能完全参透小周是何时喜欢上小孙的。
我知道小周对小孙很感兴趣,这种兴趣很难说是出于哪种具体的理由,但它的确存在。后来这种兴趣不知不觉地发展成了爱,一种更加包容和恩慈的感情。
慢慢成熟起来的小孙回忆起他在嘉世的时光,说那是一段毫无快乐但确实于他至为重要的日子,他在嘉世学会了面对自己的无能并时刻准备做出改变,所以他总是不能忘记。
但过去那个幼稚又贪婪,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的孙翔真让人讨厌,小孙边说边皱起眉。小周一直平静地听着,听到这句就凑过去亲吻小孙。
“不讨厌。”
即使是被小孙自己嫌弃的那个孙翔小周也是喜欢的。这样的话小周不会说出来,所以小孙一直不知道。
在小周心里小孙会不会成长,能不能变得更好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着小孙这个人,无所谓是在赛场上那种自焚式的激烈模样还是把金鱼扔到路边那样的任性负气,或者后来操纵着点起斗者意志的一叶之秋退开的隐忍沉默。比起这些,他更希望小孙能够开心,哪怕永远不改变,永远把所有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只要这些能让小孙感到轻松,小周便会认真听他说完,然后如果能有机会的话,想要拥抱他。
所以小孙初来轮回那段时间,小周不只一次想说,如果想不通的话就先放弃,以后慢慢来。
这些话却无法说出口,小周站在一边,借着电脑屏幕的光观察小孙,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记忆变得模糊,我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多久的时间,几天,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我和小周一起看着那张脸上的神情渐渐从焦灼变到平静。
似乎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小孙大喇喇躺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之后小孙转过脸看向小周,在昏暗的光线里扬起一个明快并且得意的笑容,小周倚在门边的黑暗里也跟着他笑起来。
小孙说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知道你在笑。
小周迎着小孙闪光的电脑屏幕走近小孙。
温柔的夜色带着一种轻快的沉默,小孙在光里扬着脸注视着小周走近的过程,两个人的视线交会,距离拉近直至能够看到彼此眼睛里对方的倒影。小周用手指钳起小孙的下巴,低头吻住了他。
小孙闭上眼睛安静地承受了这个吻。
那是小周第一次试着亲吻别人。小周一向严谨,他曾经认真观看过教学片,并通过给樱桃打结进行实践,他一度不懂人们为何对这项看上去不太卫生的行动乐此不疲。后来他从小孙身上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爱着一个人,便会想要碰触、亲吻,索取对方身上的味道,每一寸皮肤,每一缕呼吸,小周轻轻分开小孙的唇瓣探入,将对方逐渐失速的喘息吞入口中,唾液润湿唇瓣,在光下闪烁着透明的银色。两个人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里渐渐乱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好多年了。
我这个老人家过日子过糊涂了,连自己活了多少岁都记不清了,更别提他们在一起多少年这种事了。
我是一块玉石,天生使命就是在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以身相替。如果哪一天我碎了,就是我主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我救了他。我运气一直不错,我跟着的主人都善始善终生活美满,导致很久以来我都活的好好的,被不同的人加工改造成了各种新模样,再去跟着新的主人。
我跟着小周二十多年,是被小周妈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小周的,这么多年来我跟他形影不离。
小周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很少说话,大人说什么他都应着,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表面看上去是个叫人放心的乖孩子。只有我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很叛逆,脑子里有各种大胆的想法。他垂着眼摆出一副很乖巧模样的时候,心里是另一番思量。他从不反驳什么,也从不试图被别人认同和了解,他以别人想让他做的事为保护壳,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他一直在按他想要的步调生活着。
所以他十几岁的时候,放弃了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说要去打游戏,我一点都没意外。但小周的父母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到了,他们完全没有察觉自己的儿子是在什么时候堕落到沉迷于网游的。他们坚决不同意,但小周很认真地跟他们做了解释。他自己的爱好,他做职业选手可能达到的高度和赚到的钱,退役后可以利用打游戏赚到的钱进而做的进修和职业规划,等等等等条目清晰地给他父母分析了一遍,那是我头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吐字清晰逻辑分明,跟他平时不言不语的样子判若两人。小周的父母被说得目瞪口呆,最后反驳不了只能由他去。所以说,小周平时不声不响,但他绝对是个能带给人极大惊喜,也可以说惊吓的人。
小周当初跟自己父母说他有自信在职业选手中做到中上水平,实际上他这些话是谦虚了,他是顶尖级的水准。他的职业生涯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么顺畅,竞技选手这个工作相对特殊,但仍然是职业的一种,同样要面临职场这个词。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要想为自己谋取一席之地,强大的技术水准固然是第一位,但首先你也得让别人发现你并且觉得你适合队伍才行。训练营里的大家都怀着单纯又可爱的竞技梦想,小周刚进入训练营那几天,晚上训练累了几个男孩子在宿舍里夜谈,说起来都是要进入战队,把自己的账号练得很厉害,或者有朝一日能继承前辈手上的神级账号卡。自己的名字和那些光辉的名字摆在一起,想想就兴奋不已。
小周默默听着,我知道他大概也这么想,他从来都不是没野心的孩子。
只是比起愉快地谈论自己的憧憬,小周更喜欢默默地规划。他的第一张规划表基本上是张时刻表,除了训练营规定的硬标准外,他自己把空闲时间安排了一遍,何时练习,在哪个时间段内做哪种练习,练习完了找顶级比赛练习阅读比赛的能力,每天晚上临睡前写一份分析报告。小周后来回过头看自己当年的分析时很感慨,当年的见解现在看来都非常幼稚和想当然,但小周的确是从这样的幼稚里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过去是将来的铺垫。
第一年小周过着异常清苦的日子,每天都做高强度的练习,而前路未卜。训练营的大家都差不多,他并没有出挑到能被战队选走的地步。小周倒是不焦躁,踏实地努力着的人总是相对有底气。虽然不明显,但我看得出来,小周的各项数值在跟一开始超过他的人慢慢平齐。所以我一直觉得,比起刚到轮回那几年,训练营的日子相对来说不算特别难过,毕竟存在一个标准来确认自己是一直往前走的。
小周能被选进轮回最该感谢的是方明华,他从一群水平相差不大的年轻人里选中了小周。小周当时表现的也很主动,他有意地在方明华面前炫了一把技术。这个举动挺大胆,小周面对的人比他弱不了多少,他当年的技术尚未完善,大多数时候走保守路线,这个时候使用华丽复杂的技巧其实是有点冒进的。但小周毫不犹豫地做了,而且做得很出色,顺利从训练营里脱颖而出,接手了一枪穿云。其实方明华当时的身份也不过是一个选手而已,后来知道他对战队能起这么大的作用我这个老人家也很惊讶。所以说小周一直是个很敏锐的人,第一次见方明华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抓住了机会。
我说过,训练营的日子虽然辛苦,但起码是有标杆比照的,大家相互激励共同进步,并不至于太茫然。而进入轮回后则是毫无对照的一人摸索,对外界的评价小周向来很警惕,风评会跟着比赛的发挥时起时落,但自己技术到了哪种程度,精进与否,精进的速度如何,这些是需要自己静心判断的。那段时间小周也恰好遇到瓶颈,他每天总结自己的时候出现了于他非常罕见的惶惑,他拿不准自己的进度,进,甚至可能的退。但小周到底是小周,比起独自纠结烦恼他会选更积极的方式面对瓶颈。那段时间他试着博取众家之长。一直以来在技术方面他比较专注于自己的押枪术,在瓶颈期,一味进行操作练习助益相对变少,小周便试着发散思维找找另外的可能性。
小周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小孙的。他们两个在一起后回顾各自的职业生涯,比起小周厚积薄发,小孙崭露头角要早的多,初入联盟便摧毁新秀墙一鸣惊人。他们各自的职业路线和两人各自的性格倒是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我很老了,记性不算好,但小孙当年的模样我还记得特别清晰,他是那一赛季的最佳新人,小周找他比赛的录像看。小孙当年的账号是另一个职业,屏幕上年轻的角色意气风发,无时无刻不在展现自己的强悍,各种技能炫光燃烧在周身,散发着坚不可摧的威慑力。比起小周向来的冷静沉着,我从小孙身上感受到一种不顾一切的燃烧冲动,一种专属青春的灿烂和激烈。那时候的小孙仿佛浑身都点着火,很容易就让看着他的人烧起来。但这种燃烧注定是不长久的,我很老了,见识过诸多人事烟云,完全可以断言像小周这样有所收敛地绽放光芒,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大爆发才是踏实恒久的路线。所以虽然我承认看着小孙,我的一颗老心也久违地颤动起来,但这不妨碍我在跟着小孙发狂的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会栽巨大的跟头。
小周看着小孙的感想和我类似,小周在某些方面眼光出奇的毒,有时候连我这个老人家都自愧不如,深感一把年纪白活了。
小周对小孙很感兴趣,那段时间他找了各式各样顶尖大神的经典比赛反复看,小孙在那群大神里并不算特别突出,但小周看小孙录像的次数反而是最多的。他们都是炫丽的进攻风格,只是小孙的破绽明显更多更大。我跟着小周一次又一次地看小孙的比赛录像,竞技技术方面的事我懂的比较少,说不上小周从小孙那里汲取到了什么。可我在人类感情方面道行比较深,我敏感地捕捉到在竞技之外,小周对小孙有种不同寻常的兴趣。现在想想,我觉得我没能及时准确概括出这份兴趣的源头并不是我阅历不够,而是小周的很多行为太过惊人,哪怕比我更老的玉,也想不到他作为一个男人,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啊。
他们真正见面是另一个赛季的事了。
小周遇上小孙的时候小孙的状态非常不好。他如我所料地栽了跟头,虽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方式。他转会,改变职业,操作神级账号,然后原因不明地在网游消耗精力。小周从外界的传闻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相关的事情,但他所知有限,也搞不懂小孙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小周很有职业精神地用最简洁的方式打败了他。当时小周越过了瓶颈,冲到了又一个上升期,每天都有让小周觉得满意的技术提升,他和他的队伍打的相当顺风顺水。
比赛完了两只队伍要简单客套几句,小周和小孙都不是说话的主力,两边队伍交流的时候小周留心观察着小孙,小孙的疲惫显而易见,眼底发青仿佛没睡好。我不禁诧异,小孙怎么看也不像比赛前会紧张到失眠的人啊。小孙好像还沉浸在比赛里没回过神来,放空着双眼发愣,他没看小周,也没看任何人。
两个人的第一次会晤说起来似乎挺无聊,但之后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赛后小周有事耽搁了一会儿,没跟轮回一起回去,他一个人走过比赛通道的时候遇上了小孙。当时时间很晚了,通道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日光灯银亮银亮的。小孙支着腿倚在墙上,显然是在等人,而且等的挺不耐烦的模样。他看到小周后离开墙壁站直了,停到通道中间等着小周靠近。看来他是在等小周。
小周不无奇怪地靠近小孙。
小孙比小周高一点,但高的有限,他似乎想利用身高优势造成些许压迫感,可惜小周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好笑地继续看小孙想干什么,小孙斜挑起眉毛,下巴微微扬起,鼻孔出气地哼了一声,“一挑三,我会记住你的!”
说实话小孙现在这模样挺让人不爽的,我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小周的反应,小周照旧沉默了半天,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次他是故意的,他看小孙的脸看了很久,总算说话了,“好。”
小孙好像很满意似的地哼了一声,他完成叫板的任务了似乎很开心,于是气势十足地和小周擦肩而过然后扬长而去,小周有点好笑地回身看他。当时走廊没有人,四壁光滑空荡荡的,是个回声效果比较好的地方。小孙小声嘀咕的声音不算大,但足够小周听清楚了。走远后小孙用很懊恼地语气感叹着,“跟传闻中一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我维持表情维持的真不容易,佩服我自己啊。”
好吧我也笑了。
小孙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但小周还是没动,看着走廊尽头保持着一个在我看来挺愉悦的笑容。我搞不懂他想做什么。我没能好奇很久,因为小孙马上急匆匆地冲出来了。我反应过来,小孙也是要离开这里的,刚才叫板的时候不小心搞错方向又进去了。
小孙啊……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挺慈祥的。
小孙看见小周,停住了,语气里还残留着些许挑衅意味,“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小周笑的很明显,“等你。”
“等我干嘛?我想进去看看关你什么事?”小孙有点窘了。
“我饿了。”小周说了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你饿了关我什么事?”小孙拧起眉。
“你是东道主。”小周很淡定。
“懂了,”小孙反应过来,点头,“你是想让我带你去吃东西。”
小周默认了。
于是小孙领着小周去吃东西。
我目瞪口呆地目睹了全过程。
你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小周平时的交际手段相当普通,这次很不像他的显得相当主动,主动到都有点无赖了,凭别人是东道主就让人当免费导游请他吃饭。可更奇怪的是,刚刚看起来还对小周非常不服气的小孙居然答应了。不过后来我发现小孙的脑回路单纯的可以,他大概真觉得作为主场队员有义务领着对方的选手逛逛。
小孙很愉快地在前边带路,不时回过头确认小周跟在后边,嘴里一直在介绍当地的特色小吃,鲜肉汤团、什锦八宝饭,多鱼虾鲜笋,虾爆鳝面、片儿川面、虾肉小笼等等等等,小孙垃圾话指数极低,谈起吃的来口才倒是非常不错,哪怕我是块没有饮食需求的玉都听的特别馋,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一定要流口水了。
小孙问小周想先吃什么,小周回复他说,“随便。”
于是小孙就大包大揽地带着小周吃遍了各种馆子。
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吃东西还蛮有意思的。小孙这人挺叽喳的,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做介绍,手把手地教小周怎么吃那些吃法怪异的小吃,小周乐呵呵地跟着学。两个人都挽起袖子吃的特没吃相。小孙估计一直就这样,可小周平时是个很讲究的人,这次也跟着小孙吃了满嘴油。小周好像放错了什么料,小孙大喇喇地凑过来帮他弄,但小周大概是笨的超过了小孙忍耐的极限,小孙一怒之下用沾了油的手轻轻戳了下小周的额头,那点亮亮的油渍引起了小孙的兴趣,小孙跟个小孩似的立马转怒为喜,又用指头把小周额头上的油给涂匀了。小孙当时半弓着身子,逆着吊灯暖黄的光线,侧脸帅气的轮廓线被很好地勾出来,笑的坏兮兮的。小周看着他眨了眨眼,伸出手也戳上去了。两个刚认识没几个小时的人在餐厅里乱出洋相,走出餐厅的时候两个人一边闹一边用纸巾擦各自脸上身上的油。说实在的我很意外,小孙当时才十八也就罢了,小周向来很稳重很沉得住气的,怎么那天也一身顽童气。
出了餐厅小孙伸手招呼出租车打算回去,小周拉住了他:
“带我到处逛逛。”
小孙的脸映着霓虹灯七彩的光,显得有点为难。
“你是东道主。”小周说的特别理所当然。
小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后来我了解到那时候的小孙在竞技上特别不顺利,他心情很糟,不想吃东西更不想带人到处逛。
他跟小周说当时他觉得小周老不跟人说话,散场了也不跟队友一起走,本来到新城市吃喝玩乐应该是和队友一起的,小周非得拉自己这么个敌方陪着,这人缘该是有多差。这种想法让他看着小周那张脸就同情心大起,觉得自己再把周泽楷扔了他得多可怜啊。小孙说他脑补了卖火柴的小男孩那种天地同悲的剧情,周泽楷缩成一小只蹲在墙角点火柴玩,非常空虚寂寞冷。这种画面一想想就叫人不忍心啊,小孙很感慨。
小周没有表情地听着,小孙这人太迟钝,一辈子都没发现这是个危险信号。他一说完就被小周压在了床上,小弟弟被小周隔着布料抓住玩弄,小周眼眸暗暗地盯住小孙,“我们点根火柴……做个好梦。”
小孙第二天没能爬起来,趴床上骂了小周一整天。
小周人缘当然不差,他没和队友在一起而非拉着小孙的理由,我现在分析一下,觉得小周对小孙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因此他才对着小孙展示出了于他很罕见的交往热忱。
小孙带着小周到处逛。
H市的著名风景当然是X湖,我在好几百年前就来过这里。不同的时代这里美的不尽相同,以前这里哪有这么密集闪亮的灯呢,远远看过去一派灯火辉煌。我当年的主人已经成了一抔灰,但我还在,这X湖也依然自在地美着,两岸依然人群熙攘闹如白昼。我在物是人非的感慨里恍惚不已,只大致记得小孙带着小周依次浏览了几个X湖有名的景点。名胜宝地,人多如流,小孙怕小周在人群里挤丢了就拉住了他的手,小周很自然地回握住他。两个人拉着手在密集的人群里穿行,双峰插云,三潭印月……两个人隔着人山人海并肩望着那些存在了很久的风景,我被挤在衣服里透不过气,但心里莫名感动,心里响起“千年等一回”这样的神曲。可惜小孙总喜欢在我内心怅然的时候大煞风景,他偏过头问小周,“我只能看到人头,你也差不多吧。”
小周“嗯”了一声。
“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吧这里太无聊了。”
“好。”
说完小孙拉着小周在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来,两个人的手攥得紧紧的,到旁边的夜市上分开手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多了对方握出的红印子。
小孙甩了甩手,“都要捏麻了。”
小孙随便找了个摊子,要小周一起捕金鱼,小周蹲在旁边看他捞。小孙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地用小网试图网出一条,但金鱼这种小生物鬼精鬼精的,小孙网一靠近它就倏地游走了,小孙忙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他后来干脆也不打算网了,追着一只额头带白斑的金鱼开始围追堵截,一番折腾后终于把那只鱼逼到了角落。小孙很兴奋,手速大起操着杆子封死了小金鱼的所有生路,张开小网等着小金鱼往里钻。那只小金鱼很有虎气,尝试了多次发现自己逃无可逃的时候干脆一头撞进了网里,小孙很得意地想把它提出来,可惜慢了一拍小金鱼又钻出去了。小金鱼钻出去后接着又对网进行了第二次冲撞,小孙呆呆地看着小金鱼出了又退退了又出,忘了提网。
“它想把网撞破吧。”
“怎么可能啊这网是软的它好笨哈哈哈哈哈……”
“哈……”
小孙不笑了,在小金鱼又一次冲进网里的时候把小网提了上来。
付了钱,小孙提着装着水和金鱼的透明塑料袋走出来。
接下来的一路上沉默了起来,空气变得凝滞。
“你不开心?”小周问他。
“没。”口气闷闷的。
小周隔了半天才接话,“假话。”
“关你什么事?”小孙语气很不耐烦,他加快脚步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小周跟上去。
最后小孙在一个喷泉旁坐下了,他把塑料袋提到眼前观察小金鱼,小金鱼依然不屈不挠地撞着塑料袋,水带着透明的塑料轻轻晃着,它只能是徒劳。
小周坐到他旁边。
小孙盯着金鱼开始说话,“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特别像它呢?”
小周安静地听着。
小孙说他讨厌越云,那个弱兮兮的战队总是拖累他,他讨厌横刀,因为他作为账号卡太低级了,他讨厌嘉世,自从来了嘉世他都不知道怎么打了,他讨厌叶秋,但他为什么总赢不了那个老家伙,他讨厌一叶之秋,操纵起来远没有原先想的那么顺手,不是神级账号吗根本不够强……
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
“我讨厌所有人……”
“他们就像这个塑料袋一样困着我……”
小周静了一会儿。
“那就放它走吧……”小周最后说。
小周拉着小孙走到小河边,“你自己放它走。”
小孙惊讶地看着小周。
好久,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我不要!”
说完小孙把金鱼袋子扔到了路边,袋子松了,水流出来,小金鱼随着水移动到干涸的石板上,肚皮翻上来。
小孙迅速眯起了眼,“真好笑。”
“哈……”
他背对着小周摆了摆手走掉了,没有再回头。
小周看着他迅速消失在灯火尽头。
小周把金鱼装起来,放到小河里。小金鱼很愉快地游走了,走之前和小周摇了摇尾巴。
小金鱼在跟小周说那才那个凶巴巴的人很讨厌,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喜欢他。
小周当然听不懂,听得懂的我……当时并没有把喜欢这个词想的太深刻。
我至今不能完全参透小周是何时喜欢上小孙的。
我知道小周对小孙很感兴趣,这种兴趣很难说是出于哪种具体的理由,但它的确存在。后来这种兴趣不知不觉地发展成了爱,一种更加包容和恩慈的感情。
慢慢成熟起来的小孙回忆起他在嘉世的时光,说那是一段毫无快乐但确实于他至为重要的日子,他在嘉世学会了面对自己的无能并时刻准备做出改变,所以他总是不能忘记。
但过去那个幼稚又贪婪,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的孙翔真让人讨厌,小孙边说边皱起眉。小周一直平静地听着,听到这句就凑过去亲吻小孙。
“不讨厌。”
即使是被小孙自己嫌弃的那个孙翔小周也是喜欢的。这样的话小周不会说出来,所以小孙一直不知道。
在小周心里小孙会不会成长,能不能变得更好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着小孙这个人,无所谓是在赛场上那种自焚式的激烈模样还是把金鱼扔到路边那样的任性负气,或者后来操纵着点起斗者意志的一叶之秋退开的隐忍沉默。比起这些,他更希望小孙能够开心,哪怕永远不改变,永远把所有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只要这些能让小孙感到轻松,小周便会认真听他说完,然后如果能有机会的话,想要拥抱他。
所以小孙初来轮回那段时间,小周不只一次想说,如果想不通的话就先放弃,以后慢慢来。
这些话却无法说出口,小周站在一边,借着电脑屏幕的光观察小孙,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记忆变得模糊,我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多久的时间,几天,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我和小周一起看着那张脸上的神情渐渐从焦灼变到平静。
似乎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小孙大喇喇躺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之后小孙转过脸看向小周,在昏暗的光线里扬起一个明快并且得意的笑容,小周倚在门边的黑暗里也跟着他笑起来。
小孙说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知道你在笑。
小周迎着小孙闪光的电脑屏幕走近小孙。
温柔的夜色带着一种轻快的沉默,小孙在光里扬着脸注视着小周走近的过程,两个人的视线交会,距离拉近直至能够看到彼此眼睛里对方的倒影。小周用手指钳起小孙的下巴,低头吻住了他。
小孙闭上眼睛安静地承受了这个吻。
那是小周第一次试着亲吻别人。小周一向严谨,他曾经认真观看过教学片,并通过给樱桃打结进行实践,他一度不懂人们为何对这项看上去不太卫生的行动乐此不疲。后来他从小孙身上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爱着一个人,便会想要碰触、亲吻,索取对方身上的味道,每一寸皮肤,每一缕呼吸,小周轻轻分开小孙的唇瓣探入,将对方逐渐失速的喘息吞入口中,唾液润湿唇瓣,在光下闪烁着透明的银色。两个人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里渐渐乱在一起。